来源: 黑夜豆灯 作者: 李振盛
这个省长叫李范五,是中共黑龙江省委第二书记兼省长。我们当时还不懂得为什么要标明第二书记,而有的省委没有这样标明,就是省委书记和副书记。后来才知道,写他的头衔如果少了第二书记的话,就是犯错误了。当时凡某个省有第一书记、第二书记,后面的那些就不叫副书记,都叫书记。第二书记的意思就是他的级别和第一书记是同级的、一样的重要,就是一把手。当时黑龙江省的省委第一书记叫欧阳钦,他是中共东北局第二书记兼黑龙江省委第一书记。李范五在建国初期,住在北京饭店,组建了中国林业部。他的级别是很高的,建国时就是正部级。部长给了一个民主人士,他是林业部副部长兼党组书记,等于是党的第一把手。后来他调到黑龙江省,作为第二书记。
他家里有一个侄女是被他家收养的,与他家人一起生活,他家的一切隐私都知道。她揭发李范五有一张照片,当年穿着风衣在大连的海边照了一张相,背着手,背景是大海。这张照片谁看了都说就像毛主席在海边上的那张照片。他的夫人黎侠对她和家里的孩子说,这个出去不能瞎说的啊,这样说是不行的。她在一个大会上就把这个事揭发出来了。我当时在会场采访,拍群众场面,听到大喇叭里说,李范五这个大野心家,他的发型像伟大领袖毛主席一样,是可忍孰不可忍?当时我一听到这个,就知道下面将要发生什么事情了,我就往台上跑。我的同行说你拍这个有什么用?不就是要给他剃头吗?我说是没什么用,拍着玩儿。因为当时报纸规定,见报的一定要那些莺歌燕舞大好形势的。凡是批斗的,戴高帽的,游街示众的,尤其是刑场处决的,一律不准见报,所以我只好说拍着玩儿。我跑到台上去之后,拍了这张照片。
侄女揭发的藏在他家里的贵重财产摆在主席台上,有两块戴得很旧的、表带断了的手表,还有两个小塑料包。这个塑料包是李范五作为省长,他带代表团出访苏联,出访东欧等国家,对方作为礼品赠送的小塑料包。当年这些友好国家,后来都变成修正主义国家了。为了免得被说成是通修,他们就让他侄女把这些小塑料包拎回家去。省长的这点“贵重财产”,要拿到现在,与贪官污吏们几吨几吨的黄金,几吨几吨的现钞相比,那真算不得什么贵重财产了。
现在说到剃鬼头了。我上台以后正好在李范五的左边,我这样拍的话只能拍到他的大背头,背景是天空了。我又绕到他的右边来,故意把这个野心家的发型与伟大领袖毛主席的发型做对照。但我在拍这个照片的时候,我身后就有几个红卫兵说,你快点啊,不要影响了我们的革命行动。接下来的革命行动是什么?就是拿着推子、剪子来给他剃头了。为什么叫做剃鬼头呢?因为这些黑帮分子,当时都叫牛鬼蛇神,关押他们的地方叫牛棚,对他们剃头就叫做剃鬼头。何为鬼头?就是长长短短,阴阳不齐的,也称阴阳头。这张照片当中,左边这个男红兵正在调整理发推子的推眼。常识告诉我们,推眼什么时候需要调整?不好使的时候才需要调整到好使,不夹头发。而他这个调整恰恰相反,是因为往头上一剃呀,推上去很好用,不夹头发,他要故意把它调整成不好用了,才开始剃头。推子哒哒走两下,就夹住头发了。怎么办?狠狠地往下拽,用推子把夹住的头发给拽下来。因为我拍这个照片是很靠近的,能看到头发茬被拔下来了,头发根儿还渗出来的细细的小血珠。这时,这个红卫兵就笑了,终于要你受苦了,因为这个苦是毛主席说的,要把你们这些人打翻在地,再踏上千万只脚。我们现在就是要让你们这些走资本主义道路当权派吃苦头。右边这个女红卫兵,你看剪头发多么认真执着,把长头发剪得长长短短的。画面上这三个红卫兵占领了最有利的战斗岗位,后面还有一个戴着白色镜框的女红卫兵,她够不上。当前面几个红卫兵完成战斗任务退下去以后,这个时候她就抢到前面来了。她右手拿着剪子,看看不能再剪了,但她也要表达无产阶级的义愤,就用左手抓起一大堆头发茬,往李范五的脖子里塞。头发太多了塞不进去,就堆在他的肩膀上。李范五从一个大背头剪成了一个近乎于秃瓢那样的鬼头了,最后又被押到椅子上站着。我又拍了这组照的最后一张照片,就是将他的发型和伟大领袖毛主席再做一次对照。他的发型再也不像领袖的发型了,但是他的罪名一点都没有减少。
下面这张照片是反党黑帮分子黎侠。黎侠是省长李范五的夫人,也被押来批斗。她当时是绥化地区的一个人事处的处长,本来是达不到要在几十万人大会场批斗这样的资格的。照片上她被满脸抹着黑,衣服上也泼了墨汁。
最后批斗结束,把他们押在解放牌大卡车上游街示众。在哈尔滨的道外区人口最密集的地方,人们就像嘉年华似地夹道观看。
文化大革命40周年的时候,NHK电视台到纽约来采访了半个月,跟着我到哈佛大学去,全场录下了我在哈佛大学的演讲。后来又邀请我飞回中国去。在中国,跟着我去采访了这些我的照片当中的当事人,跟踪采访了一个月,其中有李范五的女儿李黎力。她当年还很小。她把她爸爸妈妈在文革中被批斗时穿过的衣服都保存下来了。她告诉我们那个衣服当时是太脏太臭,她把那些脏臭的东西都洗掉了,但墨迹还很明显。她打开了箱子拿出来他爸爸妈妈的那个衣服,他爸爸穿的裤子上写着打倒黑帮分子李范五。
最后一张照片我特别要跟大家讲一下。文革结束之后,我曾经采访过黎侠。那时她的丈夫李范五已经过世了。她对我说,当时在被批斗的时候,每一个人的身后站着两个红卫兵,押着他们。他说你们看到的就是我们被押在那里,站在椅子上,弯腰低头认罪。实际上他们手里每人拿一本毛主席的红宝书,红宝书里夹着锥子或者是很粗的那种针,捅他们的屁股,隔着裤子使劲扎。观众是看不到他们这些动作的。她说我的裤子已经被扎得千疮百孔了。我想怎么才能看到裤子的千疮百孔呢?我把臀部的部分罩在台灯上,透过看到的这些光亮,就是用锥子或针扎的,而且每次开批斗会都这样的。
她还跟我讲了一个情节。剃了鬼头以后,他们把那些头发塞进省长的脖子里。这对于男同志来讲还好说,上厕所解小手的时候不受什么影响。对我们女的也是把头发茬塞到我们的前胸和后背里,一个礼拜不准我们脱衣服睡觉,就要你活受罪。批斗会结束后需要上厕所,女红卫兵押着她到厕所里。解小手也必须解开腰带,解开腰带之后,前胸、后背里的那些头发茬哗地一下就掉到地下了。解完手之后,捆上腰带。那些女红卫兵要她把掉在尿水里的那些头发茬抓起来,自己再把它塞到前胸、后背。她受到的侮辱啊,真是难以言说,达到无以复加的地步。
摘自《黑夜豆灯——文史讲堂讲座集》,中国文化【小编推荐:中华文化是高级文化系统】传播出版社,2023年1月