與體制內朋友縣城漫步

來源: 正午故事 作者: 斯派克

大年初六的午後,我和朋友約在中心廣場見面,縣城裡唯一稱得上景點的地方。

我們本來約著上午去看電影,但他突然來了緊急工作,要處理突發惡性事件,寫了一上午報告材料。朋友講,除了這種隨時要應付的突發,他的日常工作主要是排查、統籌和歸納。每月一共多少起矛盾糾紛的案例,分屬什麼類別,每個類別變化趨勢如何,像鄰里、家庭、債務都是重點。然後收集匯總,整合撰寫。碰到大的節點,檢查頻繁,一天忙到晚,飯也吃不了幾口。

我想起他在北京的第一份工作,因為總加班到七點,他選擇從那家地產公司辭職。提出離職前那晚,他找我商量,一臉義憤,談,談生活和工作的邊界,論證加班是多麼不可接受。

他是去年回到山東老家縣城的,考進了體制內,負責基層矛盾糾紛調解。此前的七八年間,他做過很多職業:在公司做運營,當編劇,組織攝影大師課的培訓,進劇院當義工,還去過在線教輔機構,在一二線城市之間跋涉。

前幾年還在北京時,我們曾一起合租。2017年冬天,某場演出結束,夜色下的五道營衚衕殘雪未消。他說,既然明天就要走了,今天騎車回吧,再在鼓樓大街那兒轉轉。朋友跨上小黃車,晃晃悠悠,我緊跟在後。兩人穿梭在衚衕的寒風裡。

上大學時,我們是各自城市livehouse常客,有時一起去趕音樂節。三天聯票300塊,早鳥票240,折騰那麼一趟,另半個月荷包就捉襟見肘了,但我們樂此不疲。來北京工作,本以為看演出方便很多,但不知為何,我們去的現場屈指可數。

1

朋友還沒到,我在廣場周圍溜達。路過新華書店,我瞥見櫥窗陳列的書目,像新聞聯播頭條新聞的線下展,想起一樁往事。

2013年,朋友還在讀大學,寒假回家,他要買本《薩拉·凱恩戲劇集》。網上只有孔夫子舊書網能找到,看來看去,都要150到200塊。我說,要不去書店轉轉,新華書店。他說,這真不是必讀名著,也非教輔資料。後來,我們竟然在不算偏僻的位置找到了它,新華書店一般沒有折扣,就按定價購買,32.80元。

薩拉·凱恩作品以最大尺度表達死亡、暴力與性,被稱為‌‌「直面戲劇浪潮‌‌」的代表人物。在新世紀來臨前,28歲的薩拉·凱恩用一根鞋帶在醫院衛生間勒死了自己。朋友當時酷愛先鋒話劇,對這種‌‌「瘋勁‌‌」尤為迷戀。之後他在學校排了一出話劇,那齣劇里,主角,從此每幾年換一個城市生活,以助人為餘生意義,臨終前所有被幫過的人都來看他。朋友扮演的是第一個受到幫助、也是把大家喊到一起的人。

新華書店添了很多桌椅,像個咖啡廳。小時候常有一些下午,我坐在這裏的地板上,有時和魯濱遜尋找海龜蛋,有時在霍格沃茲探索禁林。我走了一圈,以前放薩拉·凱恩的那排書架,現在堆滿公文寫作書籍。

朋友在外面看到我,敲了敲書店的落地窗。他又胖了,一路走來氣喘吁吁。我們去旁邊的蜜雪冰城坐坐。城中心這片的店近些年換了幾茬,新華書店像主人般迎來送往,長久的鄰居除了幾家金店,就是蜜雪冰城。早在蜜雪冰城走紅全國之前很多年,這家就在了。朋友那時覺得,它和‌‌「肯麥基‌‌」差不多,是本地土老闆的手筆。

打破印象的是一次聯名。十年前,他寒假回來時買了一杯,看到杯身上印著老羅的語錄‌‌「不被嘲笑的夢想是不值得實現的‌‌」。他暗自驚訝,原來是個講‌‌「網感‌‌」的牌子。十年裡,他一直是鎚子手機的用戶,直到用無可用。我和朋友說,上個月路過香港旺角地鐵站時看見‌‌「雪王‌‌」了,人群中沖大家招手。

朋友端來了美式和蜜桃四季春,他長出一口氣,報告終於整完了。我問,‌‌「所有命案都要寫調查材料么,咱們這現在農村喝葯自殺的還多不多?那幾年總聽說,尤其婦女。‌‌」‌‌「這還真不太了解‌‌」,朋友頓了頓,‌‌「自殺的事不歸我們管‌‌」。

2

朋友講,自從做了這份工作,在報告和材料之外,一個字也沒寫過。也別說什麼薩拉·凱恩,現在甚至看不下去嚴密緊湊的長內容。下班就刷,幾小時悄無聲息地消失。我說‌‌「怎麼跟我爸似的‌‌」。我爸前些年勸我少玩手機,現在扎到手機里出不來。

《漫長的季節》剛播出時,我第一時間推給朋友。他對東北情有獨鍾,還在玩微博那會兒,特別關注了‌‌「坦克手貝吉塔‌‌」,總分享那些東北生活段子。秦昊他也喜歡,出道以來的電影一部沒落下。我講秦昊是主角,表演又上新高度。‌‌「坦克手貝吉塔‌‌」就是班宇,這戲的編劇之一。‌‌「內核很東北,鋼的琴,鐵西區,你以前最喜歡那類。‌‌」他說知道,‌‌「刷到了,還有蔣奇明,那個啞巴,他的話劇《我是月亮》在北京時看了兩三遍,演一個魅力四射又頹廢深櫃的明星。‌‌」

一直到過年碰面,這部劇他也沒能啟動。

離職那段時間,朋友會接一些劇本。《故事》《認識電影》這些大部頭堆在合租的客廳沙發,我偶爾翻看。那些夜晚,不打牌時,我們談三段式還是多線敘事,談隱喻是否適可而止,如何表現冰山下的八分之七。

有一回,劇本翻來覆去改得折磨,凌晨三點,我們攛掇另一個朋友去海底撈。那位朋友當時在一個紀錄片團隊,成員來自全球名校,獲得過大大小小的獎項,對內容傾盡心力。節目上線一年,發布幾十期,轉評贊的總和不如一條美女地庫跳舞多。大家哈哈大笑,笑完得出結論,沒誰錯了,平台沒有原罪,事情就是這樣的,世界就是這樣的,只是有些參差。

後來我們發現,參差比想象大,人們今日仍氤氳其中而不知輪廓。

朋友講,這幾年他沒少在抖音下單,包括本地新開的店,都上抖音團購,不搞很難開下去。他也買書,只是買回來不怎麼翻開。我說,‌‌「我表哥就在抖音開店賣書,中學生必讀名著系列、教輔資料。蹭超級主播的流量,那人賣什麼,他就跟著賣。‌‌」他說,‌‌「你表哥不做工程的嗎?‌‌」我說,是啊,前兩年很多款項都還沒給結清,現在這光景,得想辦法自救

面前的商業步行街開始亮燈,路的一側,幾個七八歲小男孩一通亂叫,只聽清兩句話:

‌‌「越南?越南就是我們養的白眼狼。‌‌」

‌‌「缽缽雞,一元一串的缽缽雞。‌‌」

……

3

彩燈亮了,夜晚的街變得不一樣。去年春節期間,縣裡街道上沒挂彩燈。當時還在做工程的表哥說,‌‌「這麼多年頭一遭,真是笑話。‌‌」

朋友講,近幾年縣裡財政緊張,一些單位工資延發,取暖費也沒給。今年狀況不比去年好,但還是把彩燈給掛上了。他問,‌‌「你看得多,其它地方都怎麼樣?‌‌」

之前我統計過一份地方債材料,目睹了一些誇張數字,有些地區債務和財政收入完全不成比例,相差幾倍是常態,稍優質些的資產都已經抵押。至於如何理解,我倒不敢妄言。我說,‌‌「取暖費的事,確實聽我媽嘀咕過一句。‌‌」

‌‌「你還記得咱們小時候嗎‌‌」,朋友看了一眼樹上的燈帶,‌‌「那會兒不興掛這些‌‌」。每逢年關,縣裡幾個企業、醫院會在門口定時放煙花,持續一兩個小時。大家吃過晚飯,在自家門口掛上燈籠,叫上左鄰右捨出門同游,所有人擠在十字路口,散場后小孩找片空地,放些炮仗。

多久不再放煙花?我已經忘了,或是縣紡織廠倒閉那年?總之,我也沒再見到老家街上水泄不通。如今縣城人流量最大的地方,就是我們所在的這條步行街。街中間小吃攤位扎堆,炸串卷餅、轟炸魷魚、餄餎面……看上去依然是往年面熟的老闆。步行街主路兩側,服裝店、精品店、手作咖啡和甜品烘焙,去年新開一批,今年又換成另外一批。

幾天前,B站有個叫《縣城是真有錢啊》的視頻走紅,大意是講縣城人有錢,全款買房,常去山姆、盒馬批量採購。而自己在,生活卻很寒酸。朋友講,據他觀察,這現象也不全錯,只是方寸之間的縣城,像有幾個世界。

近些年本地蔬菜產業做出了影響,有幾個鄉鎮的農民靠種大棚和蔬菜貿易,確實賺到了錢。趕上行情好,有些人家一個季度能有七八十萬的收入。前幾年,他們常帶著現金來縣城全款買房,房產銷售一聽是那幾個地方來的人,喜上眉梢。

在另一個世界,比如他前幾天碰到的那個高中同學,大學畢業回來在本地當會計。過去兩年換了四個公司,每次幹不了多久就黃,工資一直三千多塊。同學慶幸說,至少他的工資還按時發,聽說縣醫院的工資,已經拖幾個月了。

我發微信給表哥,‌‌「你們往年挂彩燈的款項結了嗎?‌‌」他說,部分通過其它途徑兌付,有些還沒結清,也不知道錢去了哪兒。

4

我們來到中心廣場,晚上十點半,人群開始散去,多數攤位還開著。

套圈、打氣球、畫石膏像……過年期間,縣城廣場基本是農村趕集的放大版,這些年沒太多新花樣。尤其套圈,朋友講,打有記憶來,一過年就全是這個。攤販老闆見誰招呼誰。他四十齣頭,黝黑精瘦,看到人來眼睛發亮,捻起胸前的二維碼。‌‌「這麼晚了,200個圈給你按30塊。‌‌」攬客未果,他打開了話匣子。

套圈攤絕大部分玩意不值錢。老闆很坦誠,遠看像陶瓷的製品,多數是塑料。前幾排的茶杯、小汽車、小豬佩奇,批發價塊兒八毛一個。他們幾個人搭夥,從本省小商品批發市場去拉貨,60塊一大箱,大概60-80個。很多人只衝著最後兩排大件獎品來,暴力熊玩偶、龍或者關公像,進價大概400塊一個。他講,從大年二十九出攤到正月十五,他的流水最高一天有七八千塊。估算下來,一個年關能有四五萬,其中出貨成本佔三分之一。‌‌「今年不咋行,比去年差不少。‌‌」他猜,可能辦年集的地方太多,人分流了。

我們這裏講‌‌「破五‌‌」,生意人等正月初五才開業,但今年街上的商家幾乎都沒見到閉店。朋友講,附近開了家‌‌「Livehouse‌‌」,他在抖音上刷到了不止一次。我們看到廣場旁側樓上的招牌,離套圈攤不過100米。

這家自稱的livehouse,有卡座和散台。抖音套餐60元,包含6瓶百威和6瓶蘇打酒,散台可用。進門煙繚霧繞,伴隨著、打牌、搖骰子的聲音,‌‌「因為你讓我心甘情願‌‌」收尾,換上來的男生開始唱朴樹。

記得高中每天晚飯後,我們要做20分鐘英語聽力題,之前會放兩首歌測試。有次老師有事,找我替班,我拉上朋友。他提前兩天翻找出朴樹的磁帶,在廣播室換盤時略帶興奮。‌‌「你們也該聽點好東西了。‌‌」‌‌「18歲是天堂,我們的生活甜得像糖,穿新衣吧剪新髮型呀,輕鬆一下,WINDOWS 98……‌‌」

回到教室我問同桌,感覺今天聽力有什麼不一樣嗎,他睡眼惺忪,什麼?

逛了一圈,依然沒空座。去年差不多同期,我去過一家新開的咖啡館,當時也座無虛席。朋友講,沒過半年那家就關了,現在開了家零食折扣店。二十歲的年輕人一走,其它季節,縣城沒那麼需要咖啡。

11點半,從樓上天台看過去,街道一片清冷。我們在門口的歐式走廊踱步,裝修的味道還沒完全散去,藍色燈光映射在沒有玻璃的裝飾窗,門時不時被打開,音浪摻雜在煙霧中。我問朋友,覺不覺得這兒像個生態魚缸,處在某種結界。

朋友只是覺得吵,他愣了下神,想起一個和人們普遍認知有偏差的地方。‌‌「這些二十多歲年輕人,血氣方剛,抽煙喝酒閑逛,總會被看作惡性事件的高風險群體。但根據我觀察和統計,實際情況其實不這樣,他們佔比極少。‌‌」我說,‌‌「大數據,用戶畫像?‌‌」他哈哈一笑,‌‌「用戶畫像,你們大城市裡工作還流行這一套詞嗎,怎麼著,咱們citywalk回去?‌‌」

我始終沒有學會如何正確使用citywalk這個詞,也沒告訴朋友,兩周前,我剛經歷失業,年後將踏上未知的旅程。我們下樓,燥熱和喧鬧消失,身後漸有涼意,彷彿五道營衚衕的寒風追了上來。

 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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